卡尔维诺诞辰100周年|从分裂到碎片:卡尔维诺的文学迷宫

澎湃新闻
2023-10-15

今日谈起伊塔洛·卡尔维诺,大多数人都会首先想到他高超独特的叙事技巧、笔下精致优雅的城市,或是“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复”的写作关键词。一般认为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经历了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三个时期,卡尔维诺最鲜明的碎片叙事风格主要形成于写作后期,但在创作中期也不难窥见其雏形。

1952年,卡尔维诺出版了后来被统称为《我们的祖先》或“三部曲”的第一部《分成两半的子爵》。在八年后为英文版《我们的祖先》所作的介绍中,卡尔维诺写道:

我想要将《不存在的骑士》放在首位,它是对存在的争取;然后是《分成两半的子爵》,它是对一种完整存在的向往;放在第三位的是《树上的男爵》,以此提出一种并非个人主义的自我实现方式,即忠于个体的自决。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

这个时期的卡尔维诺似乎在试图重构一种自我的完整意义的存在,然而在“三部曲”中,这种存在的完整性却更多地让位于现实的分裂与失衡,卡尔维诺本人在这段介绍的下一段就哀叹道:“这行不通,我又全部推翻了。”《分成两半的子爵》结尾处,尽管梅达尔多子爵阴差阳错地弥合了残缺的身体,然而“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并不足以使世界变得完整”。这种分裂与失衡在“三部曲”的另外两个主角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树上的男爵”柯希莫的生命被搁浅在天地之间的树丛中,一半是离开陆地的动物,一半是被迫定居的鸟类,而当年迈的他搭上热气球离开地面,即归属于地面的那一半让位于天空的另一半时,他的存在也随之瞬间消失;“不存在的骑士” 阿季卢尔福则甚至只是一具纯白色的盔甲,在故事的最后揭晓,他全部的思维、生命乃至他的存在其实都来自另一个个体,即撰写整个故事的修女。

“三部曲”都采取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故事的讲述者同时也是参与者,从而揭示“现实”的虚构性和文本本质,尤其表现在《不存在的骑士》中:“现在我画的这些曲线就是海水,它们代表一片汪洋大海。这会儿我画阿季卢尔福乘坐的海船,在这边我再画一头巨大的鲸,它背上挂一条写着‘奥切亚诺海’的纸带。”借助“作画”将故事的讲述者创造文本的过程直接推到读者眼前,自我点穿了叙述世界的虚构性,使读者明白这不过是语言的技术操作。此时,情节是否真实、完整已经不再重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说自身的构造以及叙述方式,而存在本身也在这种叙事模式下变得更加分裂而虚幻。卡尔维诺在《不存在的骑士》后记中谈到:

一个叙述者兼评论者的“我”的出现使得我的一部分注意力从故事情节转移到写作活动本身,转移到复杂的生活与以字母符号排列出这种复杂性的稿子之间的关系上。从一定意义上说,与我相关的只有这种关系,我的故事变得只是修女手中那支在白纸上移动的鹅毛笔的故事。

这种“注意力的转向”一定程度也标志着卡尔维诺抛下了牵绊他许久的现实主义追求,此后,卡尔维诺几乎完全放弃了线性的叙事模式,而是转而将故事的脉络分割、扭曲、缠绕、连接、重组,最终形成复杂的迷宫般的网络。例如,《命运交叉的城堡》以一套意大利塔罗牌的牌面为起始,宾客们来到城堡后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借助摊在桌上的塔罗牌讲述一个贴近牌面内容的故事。塔罗牌的交叉组合将城堡中所有角色纠缠在一起,小说中一共展示了六个主干故事与其余的次要故事,通过塔罗牌阵的串联,这些故事串联、交汇又彼此对应,最终呈现出蛛网般的精致复杂结构。再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以一对男女读者寻找一本具有完整情节的小说为主线,其中穿插了十个人物、情节、风格各异的故事碎片,被主线的叙事脉络如针线般串联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介于连贯与断裂、生长与停滞间的独特结构特征。

1970年,在巴黎的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提到:“一切‘现实’与‘幻想’都只能通过文字才能获得自己的形式。”他后期的作品不断尝试拓宽文字表现“现实”和“幻想”的边界。短篇《零时间》描写了一个猎人在森林中遇到了狮子,他向着对自己扑来的狮子射出一支箭,在这个瞬间,猎人跌入无数个时空节点的叠加中,每一种发展都被作为一种可能的未来,存在于这一时刻的指向,而所有可能的未来又在这一刻交叉组合成命运的剧本。“如果说有一个时间间隔的存在毫无意义的话,那就是我所处的这个间隔,它只能用它之后的时间来定义它,亦即,这一秒并不存在于它本身,而是存在于其他时刻,因此就没有静止在其中或者以一秒钟经过它的可能。”时间在这里被分解为无数个单独轨道,交叉于凝固的这一点。

在卡尔维诺自认“含义最丰富”的作品《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描述了55个不同城市。这些城市没有位置,也无需陈列顺序,每个城市都可以看作一个文本碎片,仅仅通过11个不同概念连接,呈现一种类似晶体结构的排布。“忽必烈汗发现马可·波罗的城市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间的过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变一下她们的组合元素。现在,每当马可描绘了一座城市,可汗就会自行从脑海出发,把城市一点一点拆开,再将碎片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忽必烈对城市的拆解组合为读者暗示了阅读方式,《看不见的城市》的文本碎片在不同的阅读顺序和排列分布下,拥有无限可能的叙事空间。而这同样也适用于卡尔维诺的文学迷宫,迷宫中每一句文本都是一个单独的符号碎片,读者通过重组理应可以创造出无穷无尽、专属自己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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