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征美记:专访美国华裔剧作家黄哲伦

“华裔剧作家黄哲伦在香港中文大学演讲,探讨戏剧在当今社会的意义。美籍华裔身份是黄哲伦戏剧艺术创作的源泉,他新改编的歌剧《猴王悟空》将于今秋上演。”

▲ 美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戏剧应尝试用已知的小世界去探索感兴趣的未知大世界
作者:金敏华
黄哲伦小档案
1957年生于美国洛杉矶,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菲律宾的福建华侨,曾就读于耶鲁大学和史丹福大学。1980年完成第一部剧本《FOB》(Fresh off the boat,离岸价格),获奥比(Obie)奖,此后确立了写作的职业道路。1988年推出《蝴蝶君》,成为第一位获得托尼奖的华人剧作家。
4月28日被美国戏剧家协会授予2025年度终身成就奖的托尼奖得主、华裔剧作家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早前(4月8日)以香港中文大学逸夫书院2024/25年度杰出访问学人的身份,在书院大讲堂作了一场名为《百老汇式人生:剧场之软实力》的演讲。
在演讲中,黄哲伦探讨娱乐媒介多元化的今天,戏剧何以仍具生命力、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何在,以及当前美国政治文化转向之下将如何重塑当地戏剧生态。
演讲前,黄哲伦接受记者独家专访,透露由中国作曲家黄若作曲、他本人作词的歌剧《猴王悟空》(The Monkey King)将于今秋(11月14日)在旧金山歌剧院迎来全球首演,届时将以中英双语重新诠释这位东方经典超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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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不仅是娱乐
演讲一开始,黄哲伦开宗明义提出问题:戏剧如何推动社会反思并激发变革?百老汇的商业运作又如何影响实验性戏剧和音乐剧的制作?
在他看来,与影视不同,戏剧的生命力在于其现场性——观众与表演者在同一时空相遇,共同见证故事的展开。
这种体验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的起源,如围坐在篝火旁听故事的场景。

▲ 亚洲终极英雄美猴王的故事今秋将结合歌剧、舞蹈与偶戏,登上西方歌剧舞台
「戏剧不仅是娱乐,更是凝聚社群、探讨问题、塑造文化的重要方式。」黄哲伦如是说。
而戏剧因其低成本形成的草根性、灵活性优势,使得它不需要庞大的制作团队,只需一群热爱表演的艺术家,就能讲述主流媒体忽视的故事。
黄哲伦在1957年8月11日出生于洛杉矶,父母是分别来自上海和菲律宾的第一代华人移民。虽然家庭热爱音乐(母亲是钢琴家,他本人学习小提琴,妹妹是大提琴家),但小时候很少接触戏剧。
10岁时,因母亲担任钢琴伴奏,他参与了当地东西方剧团改编版《灵媒》(The Medium)的排练,首次看到与自己长相相似的演员在舞台上扮演主角,这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
黄哲伦说:「1965年成立的东西方剧团(East West Players)是美国首个亚裔剧院,由当时在好莱坞只能扮演边缘角色的亚裔演员创立,包括后来出演《瞬息全宇宙》的关继威(James Hong)和百老汇音乐剧《太平洋序曲》的主演马志(Mako)。」
他又说:「剧团最初在教堂地下室排练,通过演出让亚裔面孔登上舞台,填补了当时美国主流叙事的空白。」

▲ 尽管黄哲伦不会说中文,但从首部剧作《FOB》开始,他的名作基本都有华人元素,他不无自豪道:我把这些华人写进了美国的戏剧史
在史丹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期间,黄哲伦开始想写自己的话剧。
他特别提及大三暑假参加由曾获普立兹奖的著名剧作家山姆.谢帕德(Sam Shepard)开设的一个剧本创作研习班,「他和另一位著名剧作家玛丽亚·艾琳·佛诺斯(Maria Irene Fornes)是我当时的导师,他们教我在创作时要从潜意识中挖掘真实故事,而非刻意迎合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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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华人写进美国戏剧史
黄哲伦意识到自己对与东西方文化相关的主题感兴趣,「作为华裔,我想知道自己的根,想了解得更多。我想写移民文化」。
虽然他祖籍盐城的银行家父亲为了让全家尽快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从他记事起,家人间就只用英文交流,也从不过春节、中秋等中国传统节日。
黄哲伦笑着回应:「要是我的父母比较传统,可能我就不会这么特别的好奇。」
他的第一部剧作《FOB》是1979年在史丹福大学英文系就读时写的,「FOB就是Fresh off the boat,指初到美国的第一代移民,还未完全融入美国社会,操着糟糕的英语,做着低端的工作」。
黄哲伦以此为题材,描写了已在美国站稳脚跟的华人和新移民之间的反差和冲突。

▲ 《FOB》在美国本土不时重演
这原本只是大学宿舍里的小型演出,但18个月后,却在纽约公共剧院(The Public Theater)正式上演,并且为23岁的黄哲伦赢得了百老汇剧目最高荣誉奥比奖(Obie Award)最佳美国新剧作(Best New American Play)荣誉。
之后一发不可收,27岁前黄哲伦已经写出了4部剧作,包括与《FOB》构成「美国华裔三部曲」的"The Dance and the Railroad"(铁路之舞,1981)、"Family Devotion"(家庭挚爱,1981),以及"The House of Sleeping Beauties"(睡美人之屋,1983)、"The Sound of a Voice"(声之音,1983)。
《铁路之舞》以1860年代华工修建横跨美国大陆的铁路这段历史为背景,围绕1867年的一次铁路华工大罢工展开。
黄哲伦说:「虽然美国人隐约知道,这个铁路是由中国人参与建成的,然而这些华工的形象往往被定型为被动的、没有思想的苦力。但实际上,他们是强大的、有主见并愿意为维护自己的权益而抗争的人。」

▲ 《铁路之舞》:以1860年代华工修建横跨美国铁路为背景
他又说,为了写这些故事自己做了很多研究。
「一边学习历史,一边做我的创作。你可以说,艺术家创造了作品,而作品又重塑了艺术家。这是一个一直持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关于身份认同、自我认知与社会历史语境(socio-historical context)之间的复杂关系成为了我的剧作中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黄哲伦如是说。
一切都植根于特定的时代。
黄哲伦坦承,1980年,《FOB》被百老汇看中,在纽约公演,这一机遇与当时美国剧场的平权运动息息相关。1970年代,纽约公共剧院因白人演员扮演亚裔角色遭到抗议。
剧院总监约瑟夫·帕普(Joseph Papp)秉持「戏剧应反映纽约多元面貌」的理念,主动邀请抗议者合作,并致力于发掘亚裔剧作家和演员。黄哲伦的作品恰逢其时,成为这一变革的受益者。

▲ 美国电影界和戏剧界早年常有白人演亚洲人、黑人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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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美国身份认同的意义
不过,令黄哲伦在创作时始终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作品究竟具有永恒性,还是仅仅反映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
「比如《蝴蝶君》的诞生,就与爱德华·萨义德对『东方主义』的解构所引发的后殖民思潮密不可分——那是上世纪8、90年代美国特有的文化语境或者说时代精神。」黄哲伦说。
「但到了2024年,当性别观念已然发生巨变,剧中男主角的行为被当代观众视为『有毒男性气质(toxic masculinity)』时,这部作品又该如何被看待?」
「更有趣的是,在当下美国政坛(特朗普内阁多位成员被控性侵的现实中),这种『有毒男性』反而成了某种政治资本——历史正在开倒车,作品的接受程度也随之变化。」
黄哲伦笑道,至于到了2057年再看这个剧,它还是否合时,真的无从判断。

▲ 黄哲伦早年创作《蝴蝶君》,成为首个获得美国戏剧界最高奖托尼奖的亚裔美国人
「如果美国持续走向威权主义,像当前这样压制艺术自由,我们必将丧失自20世纪中期以来建立的文化软实力。」
《蝴蝶君M. Butterfly》是第一出、也是唯一一出登入美国剧场中心的亚裔剧作,黄哲伦因该剧成为第一个获得美国最高戏剧奖托尼奖(1988)的亚裔作家。
之后他推出的话剧《黄面孔》(Yellow Face)、《中式英语》(Chinglish) 、音乐剧《花鼓歌》(Flower Drum Song)、《软实力》(Soft Power)等作品,形式和内容皆推陈出新。
《时代》周刊称:「黄哲伦是自阿瑟·米勒后在美国公众生活中又一个重要的剧作家,而且很有可能,他还是最好的剧作家。」
黄哲伦说:「归根结底,真实性才是戏剧得以存续和发展的根基。艺术家必须拥有表达真我的自由——但在当下的美国,这种自由正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就像我刚入行时,如果想创作一个亚洲背景的故事,制作方总会要求必须在故事核心安排一个白人角色。只有外百老汇剧场是例外,这也正是我的起步之地。」

▲ 《黄面孔》2007年在洛杉矶首演,去年首登百老汇Roundabout剧院舞台。
黄哲伦直言,大家或许要做好成为「文化抵抗力量」的准备——「但历史一再证明,越是压制的时代,反抗的艺术越能迸发震撼人心的力量。」
因为热衷于身份的问题,黄哲伦希望在写作中「找到自己的声音」。他认为,戏剧核心问题是有关于身份,甚至可以说,所有文学和艺术的核心问题都是有关于身份。
「我是谁」是人类不断叩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而对身份认同的追寻或者叩问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
黄哲伦说:「当未来不断重构现实,我们的自我认知也必然经历反覆的淬炼与重塑。曾经,我对自己美国人的身份确信不疑,多年来困扰我的只是:为何华裔永远被当作『永恒的异乡人perpetual foreigners』?」
他补充说:「而今年,这个诘问突然变成了:『继续坚守美国人的身份认同还有意义吗?』」
对于离散的华人,他们的家族血脉里流淌着迁徙的基因——每当故土风雨飘摇,先辈们便收拾行囊远渡重洋。

▲ 剧作《中式英语》2011年在芝加哥上演,同年10月打进百老汇,成为百老汇历史上第一部中英双语舞台剧。
「我的家族史也印证着这种流动性:祖父从盐城移居上海经商,后因时局动荡辗转中国台湾,但父亲仅在台短暂停留就来美求学。这种跨太平洋的迁徙轨迹,本身就是一部微缩的现代东亚史。」黄哲伦承认,这种刻在DNA里的生存智慧,如今正在自己的身份认知中泛起新的涟漪。
他坦言:「过去我总认为:中国虽有令世界惊叹的发展成就,但美国拥有我所珍视的自由精神。可当自由日渐凋零,我身份认同的基石又该立于何处?这正是认同政治的永恒悖论:它永远随着地缘政治的潮汐而涨落。」
至于未来,黄哲伦不希望自己变得愤世嫉俗,充满负能量——「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会继续写下去——就像我笔下那些角色常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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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予美猴王悲剧性张力
在旧金山歌剧院早前公布的2025至26乐季剧目安排中,以取材自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开篇章节所创作的歌剧《猴王悟空》最受瞩目。
没想到黄哲伦最初接到委约时「是拒绝的」——就像当初创作歌剧《红楼梦》时一样。

▲ 盛宗亮作曲、黄哲伦编剧的英文歌剧《红楼梦》2016年在三藩市歌剧院首演,次年3月登陆香港艺术节,之后巡演北京、长沙、武汉
黄哲伦点出难处:「如果只选取『大闹天宫』这段经典剧情,但最后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个悲剧,根本不适合歌剧的戏剧结构。要是往后延伸剧情,原著后面九九八十一难的故事线又太庞杂,根本无从下手;加上有太多的人已经很熟悉这个故事……」
他解释说,直到作曲家黄若提出全新构想,「他解构了大闹天宫的叙事,为猴王设计了一个具有救赎色彩的结局。这个创意打动了我,但说实话——每次接手中国经典文学改编,我都战战兢兢。毕竟有那么多学者毕生研究这些著作,而我只是个半路出家的华裔创作者。可中国作曲家们总是说:『不,必须由你来!』我就这么被推着上了梁山」。
在《猴王悟空》的剧本创作中,黄哲伦希望探讨一个西方对中华文化的认知悖论——西方人总认为中国人崇尚集体主义、顺从权威,但孙悟空这个形象恰恰展现了中华文化中桀骜不驯的另一面,「这正是吸引我参与这个项目的原因」。
在黄哲伦的改编中,天庭被塑造成一个腐败僵化的统治体系(这与原著精神并不相悖)——玉帝的宫殿充斥着精英主义的傲慢,对人间生灵漠不关心。

▲ 融合多种文化传统的《猴王悟空》力图鲜活呈现长期以来深受华人喜爱的东方超级英雄,在这个动荡时代带来一丝希望的光芒
「我们的版本揭示,须菩提祖师其实就是佛陀的化身,他本意是借悟空之力来革除天庭积弊:但就像所有革命故事一样,事情逐渐失控——悟空最终大闹天宫,走向了无差别的破坏。这与传统叙事的差异在于:我们更强调体制腐败与反抗过当之间的辩证关系。当反抗者从破壁者变成新的破坏者时,那种悲剧性的张力正是我想呈现的现代性思考。」黄哲伦说。
策划:邱立本
编辑:田志豪
审核:宋阳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