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人生》:如果重活一次,仍要如此度过吗?

澎湃新闻
2023-04-12

冬季日剧《重启人生》在2023年的第一个季度,就凭借极佳的口碑早早预定了年度最佳日剧的宝座,从开播起豆瓣评分就不断上升,至完结时已达到9.4分,高开高走,完美收官。特别是揭开真里重生真相的第8集,以极强的代入感和冲击力令观众感佩于真里为拯救挚友而甘愿承受的百年孤独,在拉开最终章序幕的同时更新了整部作品的基调与格局,堪称“神回”。

《重启人生》的编剧笨蛋节奏(升野英知)是日本知名搞笑艺人,此前已有编剧作品《住住》《架空OL日记》等。《重启人生》延续了他充满冷幽默的生活流喜剧风格,将缺乏主旨的闲谈、并不隆重的相聚、说不上灾难的小尴尬、算不上奇迹的小巧合,以及似乎带着点生活洞见却也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吐槽糅杂成津津有味的日常生活,展现平淡似水的人生中的兴高采烈,微不足道的小事中的韵味悠长。

《重启人生》剧照

《重启人生》剧照

尽管使用了“死亡重生”这一超现实机制,但重生的麻美并没有像许多重生主人公那般开挂逆袭,走上人生巅峰。因为不想转生为危地马拉东南部的大食蚁兽,车祸死亡的麻美决定重活一次,努力积攒功德,争取死后转生为人,而她积德的方式,相比于绝大多数重生主人公而言,都显得过分平平无奇:在路边捡垃圾,阻止幼儿园女老师与学生家长的婚外恋,帮被冤枉为色狼的老师证明清白……几次轮回中,她的职业从窗口公务员变为药剂师、电视剧制作人、医学研究者,按部就班地度过职业生涯,甚至从没想过靠记住彩票中奖号码来改变命运;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与发小美穗、夏希聚在一起吃饭、唱K、漫无目的而又兴致盎然地闲聊。

在麻美成为电视剧制作人的那次人生中,她制作了以自己的重生经历为原型的电视剧《重启人生》。在将自己的真实经历当作虚构故事讲给编剧、导演等人后,却遭到对方的一致否定——这样的人生太平淡了。既然重生,就必须要做一点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让她得个诺贝尔奖,或者拯救挚友——要不干脆来拯救世界吧!于是,在这部剧中剧《重启人生》里,重生主人公变成了一个与罪犯殊死搏斗、拯救世界的女英雄,故事里阴谋重重、险象环生,俨然一部经典而俗套的好莱坞式情节剧。这个剧中剧的制作过程,恰恰体现出重生这个题材类型所透露出的社会焦虑——人们恐惧日复一日的重复、缺乏戏剧性的平淡,以及没有意义的时光,而这恰恰是现代社会的人生常态。

现代社会将个人建构为独立的主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要创造价值、要度过有意义的人生。这样的人生观许诺,虽然人生短暂,但主体所创造的价值却能够造福社会,并最终服务于人类文明的进步,个体的生命因而共享整个人类文明的恒久荣光,以克服人必有一死所带来的恐惧与虚无。与此同时,现代社会又是一个高度分工且日益强调规划、效率与管理的社会,原本自然而完整的生命被切分成由上班、下班构成的无数周而复始的严格循环,每一个人都在社会生产的巨大流水线上承担着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环节。当个体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劳动成果的全貌,当社会进步与个人生活之间的联系变得过分渺远而抽象,主体便会在意义的迷失中格外感到对于虚度光阴的焦虑。

如果重活一次,我一定不再如此度过——这就是重生题材的魅力所在。

但麻美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焦虑,她泰然地享受着每一次人生中的新意与重复,满足于熟悉的友情与熟悉的家乡小镇。麻美第一次人生中的公务员同事河口小姐比她更甚,重复了八次一模一样的窗口公务员人生,同样的工作、同样的人际关系、同样的乐在其中。

《重启人生》剧照

《重启人生》剧照

如此平静的重生轮回直到第八集才被打破。这一次,立志成为学霸的麻美因过分勤奋和优秀而没能与美穗、夏希成为朋友,并以此为契机与真里熟识。在此前的数次人生中,真里都是麻美、美穗、夏希三人小分队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太过完美以至于令人敬而远之。成为朋友后,真里向麻美吐露了实情:这已经是她的第五次人生,比麻美还多一次,她在第一次人生中与麻美、美穗、夏希三人曾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但美穗与夏希却因空难而去世。此后的每一次重生,真里都选择成为飞行员,一次次尝试驾驶那趟美穗与夏希乘坐的航班,以挽救挚友的生命。为了万无一失地成为飞行员,真里坚持着无比严苛的自我训练,因而与麻美、美穗、夏希三人疏远,四人小团体于是变成了麻美印象中的三人小分队。拯救计划一次次失败,美穗与夏希一次次死亡,真里便一次次重启她的孤独人生,直到这一回,与同样重生的麻美重逢。真里有了战友,麻美有了目标,她们要一起拯救美穗与夏希。

麻美在第三次人生中制作的剧中剧《重启人生》仿佛预言般一一应验,重生的麻美和真里要成为天才、成为英雄,为了拯救朋友、拯救整架飞机上的旅客而竭尽全力。作品突然跳出了如流水般平淡的日常,充满紧迫感与戏剧张力。麻美放弃了终于得到的转生为人的机会,义无反顾地跃入自己最后一次的重生,甚至做好准备即使以给机长下毒的方式,也要和真里一同登上那架飞机,不惜犯罪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麻美放弃了转世为人,真里承受了百年孤独,只为了与朋友们携手到老。此前麻美与朋友们的相伴、笑闹、吃饭、唱歌、拍大头贴、交换贴纸、观剧分享……突然都变得无比宝贵,这些在一次次人生中不断重演的时刻,这些占据了整部作品大半时间的松散情节,成为麻美与真里的闪光回忆与人生动力。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关于四个女性相伴一生的友情的故事。

《重启人生》剧照

《重启人生》剧照

真里和麻美成功拯救了夏希与美穗,并且与她们再次成为朋友,来自夏希与美穗的友谊让真里和麻美激动不已,她们终于回到了她们谙熟而热爱的人生之中。四人携手同行,直到白发苍苍,在高科技的养老院里坐着悬浮轮椅,聊起少女时期的往事,带着闪闪发亮的笑容迎接死亡。然后她们转世成为家乡北熊谷的四只鸽子,并排站在高高的电线上,依旧咕咕咕地聊个不停。

赢得胜利的英雄总要回归日常生活,但麻美与真里的回归显得格外彻底。她们辞去了飞行员的工作,回到北熊谷。麻美时隔五世,重新做起了窗口公务员,真里则在她们就读过的幼儿园当起老师,重复着每周与美穗、夏希见面,一起吃晚饭,然后去唱歌的悠闲生活。四人的友谊并没有在这一串艰苦又惊心动魄的拯救行动后被升格为神圣伟大的永恒情感,友谊依旧是如此平凡、琐碎而温暖,它不提供超越生死的价值,但却驱散孤独,给人不畏死亡的勇气。麻美与朋友们胸无大志、自然而然地活着,从所有宏大的概念、抽象的升华中解脱出来,在每时每刻具体的生活中享受生命本身的雀跃,享受爱与陪伴。

在近些年的日本影视作品中,这样的立意并不罕见,特别是关于3·11东日本大地震的灾后叙事,往往格外强调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中包含的平凡爱意所能带来的疗救效果。比如近期在大陆上映的新海诚动画电影新作《铃芽之旅》,便将地震所带来的大规模死亡与持久创伤化作梦魇般恐怖的怪物“蚓厄”,那是身为凡人的主人公铃芽与草太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战胜的敌人。毫无理由又如影随形的死亡是无法超越的绝对虚无,由此带来的创伤也无法以任何意义结构抚慰与化解。除了向神明祷告,铃芽与草太只能求助于人与人之间具体而真实的情感互动:在已经化为废墟的土地上,留下了人们日复一日早出晚归时与家人的相互问候,留下了游乐园里初次约会的紧张与甜蜜,所有这些回忆都证明了逝者曾经真实地存在着、生活着,这些痕迹是生者能够抓住的唯一慰藉;在属于生者的社会中,少年与少女相遇相爱,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相互帮助,无数新的牵绊与温暖支撑幸存者走向未来。

大规模的自然灾害成为当代社会个体价值危机的爆破点,让虚无的深渊以鲜血淋漓的方式显露在每个人面前。在宏大叙事解体的后冷战状况中,切实的现世存在代替了缥缈的死后天国,情感的温度填补了意义的缺位,这就是后3·11时代的叙事策略。

在这一意义上,《重启人生》也是典型的灾后叙事。但笨蛋节奏的独特风格为《重启人生》提供了一种别致的松弛感。北熊谷被塑造为一个与现代原子化社会反向而行的乌托邦式熟人社会,但这个小镇又同时具有个人主义的一切优点——没有人试图说服别人度过“普通人”的正确人生,没有人需要向他人证明自己的生活的正当性。小福决定追求音乐梦想时得到了鼓励,他为了孩子而放弃音乐道路时同样得到了祝福;选择结婚生子的小遥过得幸福安稳,选择单身的麻美亦是如此。如果是在国产剧中,无论是不结婚还是放弃体面的飞行员工作回到家乡,想来都需要通过重重戏剧矛盾和长篇大论的台词来证明其合理性,但在《重启人生》中,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任何人提及。成长于北熊谷的麻美于是乎带着一种天赋的笃定与安然,在小小的故乡天地间不恐惧、不迷茫、不担忧人生虚掷。当她放弃了对意义的执念,不再执着于度过有价值的人生;当她专注于每分每秒的当下人生,全身心地投入每一种细小的情感与情绪;当她活得如此认真、如此享受,她似乎便忘却了恒常相伴的死之阴影。

《重启人生》剧照

《重启人生》剧照

很难说麻美的人生状态就是最理想的人生状态,这个美好的故事背后依旧隐藏着无可奈何的妥协与隐忧——悬置意义毕竟不是一劳永逸的生存之道,它不过是后现代境况下退而求其次的临时通道。但麻美的松弛感确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优秀品质,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全力以赴,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平凡,岁月就这样染上悠然的诗意,在无数的切割与规驯中找回了丰盈与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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