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玉:论唐五代的雕绘真容风气及其原因


我国古代为已故人物绘制真容的现象早已有之。据《三辅黄图》载:“《庙记》云:‘麒麟阁,萧何造。’《汉书》:‘宣帝思股肱之美,乃图霍光等十一人于麒麟阁。’”另据《西京杂记》载,汉“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来王嫱被选入匈奴和亲,元帝大怒,“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汉元帝诛杀的乃宫廷画工,不包括民间画工,竟然使京师画工稀少,可见这一时期绘画艺术还称不上繁荣,写真尚没有普及。东汉“永平中,显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其外又有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合三十二人”。为帝王画像的情况亦有之,如南朝宋前废帝刘子业“令太庙别画祖考”高祖、太祖、世祖之像。画成,废帝指着其父世祖像曰:“‘渠大齄鼻,如何不齄?’立召画工令齄之。”齄鼻,即酒糟鼻。可知此类画像均为写真,又称真容、写貌。对于帝王之像,则称御容、圣容等。从史籍记载看,隋唐之前绘画与雕塑真容的现象较少,自唐代以来,逐渐成为社会风气,帝王、将相、公卿无不热衷于此,甚至民间也流行这一风气。探讨唐五代时期雕绘真容风气的实际状况以及形成风气的原因、目的和对后世的影响,是本文要着重解决的问题。
绘塑帝王真容情况
从唐代始,为帝王绘塑真容的现象便多了起来,几乎每一个帝王都有塑像或画像,其中有些人既有塑像又有画像,与前代的情况形成了鲜明对照。
1.帝王塑像
唐之前已有帝王塑像存在,如南朝梁元帝萧绎,“刻檀为高祖像,置于百福殿,事之甚谨,动静必咨焉”。隋文帝尊崇佛教,曾在仁寿四年(604年)下令将自己的等身铜像颁行于全国佛寺。然而这种情况比较稀见。唐前期的皇帝多有塑像。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十月,中书奏曰:“汜水武牢关,是太宗擒王世充、窦建德之地。关城东峰,有二圣塑像,在一堂之内。”因为时日已久,奏请“于东峰改造一殿,四而兼置宫监,伏望号为昭武庙,以昭圣祖武功之盛”。这里的二圣塑像当指唐高祖和唐太宗的塑像。武则天亦有塑像存世,据宋人所撰《元丰九域志》载:“皇泽寺,有唐武后真容殿。按武士彟为利州都督,生皇后于此。”没有说明此处的武则天真容是塑像还是画像。另据《蜀中广记》载:“今之临清门川主庙,即唐皇泽寺也。《九域志》云:利州都督武士镬生武后于此,因赐寺刻其真容。”既是刻真容,当然是雕像了。不过《九域志》原文并非如此,显然是《蜀中广记》的撰者曹学佺改写的,改写的依据便是至今所存的皇泽寺真容殿内的武则天像为石质雕像。武则天曾命令将自己的玉雕像送往五台山礼拜文殊菩萨,后因故安置于太原崇福寺供奉。狄仁杰从宰相位上被贬为彭泽县令,“公至邑,塑高宗圣像修真观,朔望朝拜”。
此外,见于记载的唐代帝王塑像还有玄宗像。天宝元年(742年),于长安、洛阳各建玄元皇帝庙。“庙初成,命工人于太白山砥石为玄元皇帝圣容。又采白石为玄宗圣容,侍立于玄元皇帝之右,衣以王者衮冕之服”。另据宋敏求《长安志》载:太清宫,“玄宗、肃宗、德宗侍立于(玄元皇帝像)左右,皆朱衣朝服”。此处与前者记载不同,前者玄宗衣衮冕之服,后者则是朱衣朝服,又增加了肃宗、德宗两位皇帝之像,据此判断应是唐德宗时所为。武宗会昌六年(846年)十月,“中书门下奏:东都新置太微宫初成,玄元皇帝玉圣容,玄宗、肃宗玉真容,今已就位”。唐代帝王塑像有铜质、石质与玉质三类。河东神山县有庆唐观,其中亦供奉有唐代帝王,所谓“祠于神山庆唐观圣祖元[玄]元皇帝,礼成,谒于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元宗六圣之真庙”。专门为六帝立庙,故庙中之像当为塑像,时在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三月。唐代皇帝像与老子像共为一处的情况还有不少,如华清宫有七圣堂,“当堂塑元元皇帝,以太宗、高、中、睿、玄、肃及窦太后,两而行列侍立,具冠剑衮冕,洒扫甚严”。
唐代帝王塑像以玄宗为最多,除了以上所述外,另据记载:“玄宗皇帝御容,夹纻作,本在盩厔修真观中……御容唯衣绛纱衣幅巾而己。”此为夹纻像。天宝八载(749年)十二月,“启圣宫琢玉造圣祖大道玄元皇帝真容及帝真容”。文中的圣祖指老子,所谓“帝真容”指玄宗玉质真容像,启圣宫则是天柱山老君庙的改称。天宝十载(751年)八月,“蕲春郡之天长观圣容玉石莲华座上生紫芝,一本七茎”。玄宗像之座既为玉石,其像亦当由玉石雕制。会昌二年(842年),戎州大水,冲毁房舍甚多,“唯开元寺玄宗真容,去旧处十余步,卓立沙上。其他铁石,一无有者”。水冲而不毁,可见其为铜质或石质像。其实天下诸州皆有玄宗塑像,这一点在史籍中有明确记载,所谓“天宝中,天下州郡皆铸铜为玄宗真容”,安史之乱期间,凡叛军占据之地多有毁之。叛乱未及之地也有不少保留了下来,如利州的浮云观、天庆观均有玄宗铜像。
五代时期的帝王亦有塑像。据载:“蜀先主祠,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挟即武侯祠,东挟即后主刘禅祠。蒋公堂帅蜀,以禅不能保有土宇,因去之。大慈寺有蜀后主王衍铜像,程公堂权帅,毁以铸钟。蜀语曰:‘任是两王,难当二堂。’”文中所说蜀先主当指刘备,后主即刘禅。其像何时所铸,不得而知,当为后世蜀人所铸。至于前蜀后主王衍铜像应为五代时期所铸,与刘禅像一并毁于宋代。前蜀先主王建亦有塑像,在其永陵中发现有一座石质坐像,尽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认为此像应是其子王衍之像,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应是王建像。不过王建之像并不仅见于其陵墓中,早在唐末光化中,“昭宗敕许王蜀先主置生祠”。其祠中之像为画像还是塑像,没有明确记载,联系到其子王衍有塑像存在的情况,王建祠中之像很可能也是塑像。此外,还发现这一时期的一些墓葬中有墓主塑像,主要有王建妃嫔像、后蜀宋王赵廷隐像、高丽太祖青铜像等。研究者主要从丧葬风气的角度考察了这一时期所发生的变化,“反映了死者企图永久保有一个有形之躯的愿望”。
民间亦有雕塑真容的情况存在,如唐“冀州人燕遗倩,既孤,于堂中刻木为父母形象,施帷帐衣服如存,朝夕奠祭,乡闾甚敬异之”。
2.帝王画像
前代亦有帝王画像,如前所述的刘宋前废帝令人“别画”高祖、太祖、世祖像于太庙。见之于记载的唐代帝王画像数量极多。唐人韦述曾称赞肃宗说:“尝见太宗写真图,忠王英姿颖发,仪表非常,雅类圣祖,此社稷之福也。”这是肃宗为忠王时韦述说的话,说明当时有太宗画像存世。据《唐朝名画录》载,太宗的画像为阎立本所绘,被供奉于宫中。开元八年(720年),城门郎独孤晏奏曰:“伏见圣上于别殿安置太宗、高宗、睿宗圣容,每日侵早,具服朝谒。”武则天除了有塑像存世外,也有画像见于记载。陆游《老学庵笔记》载:“利州武后画像,其长七尺。”此为陆游亲眼所见。《宣和画谱》卷二载:“杨庭光,与吴道玄同时……写武后真一。”同书卷六《周昉》条亦载其“写武后真一”。又,明人沈德符曾曰“见则天后画像”,可见直到明代仍有武则天画像存世,只是不知此像为谁所绘。武则天与唐高宗为夫妇,其真容亦有共处一处的情况。据载,利州有天后梳洗楼,在“州城西北渡江二里告成寺外,有唐高宗、则天真容,倚岩为楼”。
玄宗亦有画像,安史叛军围攻张巡于雍丘,为激励士气,张巡于“堂上设天子画像,帅将士朝之,人人皆泣”。此处画像显为玄宗画像。唐代著名画家吴道玄、陈闳、韦无忝等人曾同绘玄宗“圣容及上所乘照夜白马”。陈闳,“开元中,明皇召入供奉,每令写御容,妙绝当时。又尝于太清宫写肃宗,不惟龙颜凤姿,日角月宇之状逼真”。可知陈闳为玄宗、肃宗皆绘制过真容。杨升,“开元中为史馆画真,有《明皇》与《肃宗》像,深得王者气度”。玄宗为临淄王时,曾在潞州任职,故这里直到宋代仍有其画像存在。肃宗乾元元年(758年)四月,“内出皇帝写真图,自光顺门送太清宫”。这里指的是肃宗画像。黄巢攻占长安,唐僖宗仓皇入蜀,在成都亦留下其画像,所谓“王先主既下蜀城,谒僖宗御容”即为明证。王先主指前蜀皇帝王建,曾为唐朝禁军将领,故攻下成都后拜谒僖宗真容。
见于记载的唐朝诸帝塑像与画像并不仅限于以上所述,实际上所有唐代帝王均有画像存在,并分布在全国各地。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五月,“徙忻州之七圣容于太原府之紫极宫”。七圣容即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肃宗等七帝真容。毫州真源县为老子故乡,其太清宫有“唐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明皇六圣御容列侍于老君左右”。唐僖宗时,宦官田令孜专擅朝政,“令孜自以建议幸蜀,收传国宝、列圣真容,散家财稿军为己功,令宰相藩镇共请加赏,上以令孜为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所谓“列圣真容”就是指僖宗之前的唐朝诸帝画像,因此成都是有唐朝诸帝真容的。后至前蜀时命画家宋艺“模写大唐二十一帝圣容”,当是据此次幸蜀时带入成都的唐诸帝画像临摹而成。《益州名画录》卷中还载,前蜀另一画家杜齯龟也绘过唐代21帝御容于成都上清宫四壁。前蜀之所以如此眷顾唐朝,是因为“王蜀少主以高祖受唐深恩”之故。五代后唐以唐朝后裔自居,庄宗即帝位不久,同光元年(923年)十一月,“宿州朱保諲进本朝十二列圣写真及玄宗《封泰山图》”。所谓“本朝”即指唐朝。后唐明宗天成三年(928年)八月敕:“诸处凡有列圣真容处并令修饰。”指的就是对唐朝诸帝画像或塑像的修饰,可见其分布之广。
值得注意的是,甚至在外来宗教场所,亦有唐代皇帝像的存在。据《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载,“天宝初,令大将军高力士送五圣写真,寺内安置,赐绢百匹,奉庆睿图”。此处的“五圣”指唐代高祖、太宗、高宗、中宗和睿宗。众所周知,景教是不搞偶像崇拜的,在大秦寺内安置唐朝皇帝画像,显然是来华的景教徒屈服于唐朝压力的结果。
五代诸帝亦各有画像存在,以各朝建立先后为序而述之。关于梁太祖朱温的真容,宋代画家王霭曾在汁梁定力院见到过。关于梁太祖画像还有一些记载,其被朱友珪弑后,其第三子均王朱友贞召集诸将曰:“‘先皇帝经营王业三十余年,今日尚为友珪所杀,汝等安所逃死乎?’因出太祖画像,示诸将而泣曰:‘汝能趋洛阳擒逆贼,则转祸为福矣。”,友贞即梁末帝。再如梁太祖被弑后,河阳节度使寇“彦卿出太祖画像,事之如生”。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死后,被其子庄宗追尊为太祖武皇帝,其画像亦见于记载。由于李克用一眼眇,人称“独眼龙”,使画工颇难处理,因此多有被处罚者。后有“画工既为捻箭之状,微瞑一目,图成而进,武皇大悦,赐予甚厚”。唐明宗亦有真容存在。契丹灭晋后,其主“(耶律)德光见明宗画像,焚香再拜”。此外,洛阳立德坊的广福院内亦有唐明宗的画像。后晋高祖石敬瑭的真容像亦在此院内,当时人称此院为公主院。后汉高祖刘知远画像亦见于记载,其臣阎晋卿“夜悬高祖御容于中堂,泣祷于前”。洛阳履顺坊天庆尼院内有“周太祖、世宗二画像,俗号太后院”。
十国中也有一些帝王画像见于记载,据《益州名画录》卷中《阮知诲》条载:“王氏乾德年,写少主真于大圣慈寺三学院经楼下。孟氏明年,写先主真于三学院真堂内。”文中所说“少主”,即前蜀后主王衍;所说“先主”,指后蜀高祖孟知祥。前蜀高祖王建除了前述塑像外,也有画像,史载,“顺圣太后又题谒丈人观先帝圣容”。顺圣太后即前蜀后主王衍母,故这里所说的先帝只能是王建。另据记载,阮知晦“事王蜀为翰林待诏。写王先主真为首出”。可见王建真容在成都并非一处。关于后蜀后主孟昶画像,宋军灭蜀后,俘其花蕊夫人献入宫中,“艺祖一日临之,见壁上画像,不知是昶,问何神也?夫人乃谬言此张仙耳,妇人奉之者宜子,至今有张仙祠云”。割据福建的闽王王审知亦有画像,其陵墓在明宣德四年(1429年)被盗,“圹制广如屋,前祀王像,凡列五供”。此案破获后,被盗物品部分发还王氏后人。关于其画像,据载:“按谱追物,物毕出。堂上悬王画像,方而大耳,巨目弓鼻,紫而修髯,俨然可畏。”学者们据此认为王审知曾有画像存在。然其卒于后唐同光三年(925年),后唐长兴三年(932年)迁葬今地,距宣德四年已500年,纸质或绢质画像悬挂墓中,而非密封藏之,能否保留如此长的时间值得怀疑。“前祀王像”一句,会不会指其塑像,后而所描写的才是指其画像,两像均藏于墓中。这只是笔者的一种推测,有待于进一步研究。高太冲,“尝写李中主真,得其神思”。李中主即指南唐中主李璟。此外,南唐后主李煜也有画像,宋代的《宣和画谱》中就有著录。
绘制将相公卿真容情况
受两汉时期麒麟阁与云台阁绘制功臣画像的影响,唐初就设置了凌烟阁,由大画家阎立本为功臣24人画像。此后诸帝继有增补,至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七月,重新确定功臣37人,除原有旧图外,令诸州寻访其子孙,“图写真形进送”。可知这种画像并非随意创作,而是强调真容。直到唐朝迁都洛阳、即将灭亡之际,中书门下还于天裕元年(904年)七月奏曰:“‘西都旧有凌烟阁,尽图国初功臣。今迁都东京,乞委营造一阁,图写梁王全忠。’敕旨令于皇城内择地营造,仍赐名天祐旌功之阁。”据载,阎立本在绘制凌烟阁功臣画像外,还奉命绘制了《十八学士写真图》,并由褚亮撰写了像赞。唐朝的凌烟阁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后唐闵帝应顺元年(934年)曾下令在洛阳重新兴建凌烟阁并绘制功臣像,但因其很快被推翻而搁置。
此期绘制画像己经蔚为风气,不仅有朝廷行为,也有不少自发的行为。就前者而言,除了以上规模较大的行动外,还有一些零星的写真活动。如阎立本绘有窦建德、李思摩、魏徵进谏图等,陈闳绘有李思摩真一幅,王维曾为孟浩然写真。另据《益州名画录》记载:“蜀自炎汉至于巨唐,将相理蜀,皆有遗爱。民怀其德,多写真容。年代既远,颓损皆尽。唯唐杜相国及圣朝吕侍郎二十二处见存。”即杜鸿渐、崔宁、韦皋、高崇文、武元衡、段文昌、李德裕、杨嗣复、李固言、崔郸、杜悰、白敏中、魏谟、夏侯孜、吴行鲁、高骈、牛丛、萧邺、陈敬瑄、韦昭度、王建、吕余庆等,并一一注明其所在之处,其中除了吕余庆为宋人,其余皆为唐人。该书卷下还载:“《成都记》云:‘府衙西北,前益州五长史真,李太尉(德裕)文记。’今无画踪,唯文字相传尔。”这些都是相继绘成的,并非一时为之,可见蜀人画写真确己成风。再如王起,因博学而深得唐文宗赏识,“诏画像便殿,号‘当世仲尼’”。唐昭宗为了拉拢韩建,“自为建画像”。王建初下成都,“谒僖宗御容,于时绘壁,百僚咸在,惟不见田令孜、陈太师。因问何不写貎彼二人?左右对以近方涂灭。先主曰:‘不然,吾与陈、田本无仇恨,图霸之道,披[彼]此血刃,岂与丹青为参商乎!’遽命工重写之。待诏常生曰:‘不必援毫。’乃挼皂荚水洗壁,而风姿宛然。先主嘉赏之,赐以金帛也”。这是唐僖宗幸蜀时的作品,当是奉僖宗之命所为。王建为宦官田令孜假子,陈太师指陈敬瑄,令孜同母弟,王建就是从他们手中夺取成都,建立了前蜀基业。宋艺在前蜀时曾奉命绘“当时供奉道士叶法善、禅僧一行、沙门海会、内侍高力士于大圣慈寺玄宗御容院上壁”。高道兴奉命为王建陵庙壁绘公王、宫寝嫔御、人马100余堵。阮知诲曾奉命绘“福庆公主真、玉清公主真于内庭”,由于其善为妇女写真,故史载“知诲两朝多写皇姑帝戚”。所谓“两朝”即指前、后蜀。黄荃也“写伪后袁氏真张于别殿”。袁氏当指后蜀后主孟昶之后。著名诗人陆游也说:“成都有孟蜀时后妃祠堂,亦极修伟,绝与今人不类。”祠堂内必有画像。翰林待诏王霭也曾奉命潜往江南,“潜写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等形状”,这三人均为南唐之臣。
这一时期的臣僚真容多为画像,塑像亦有之。据载,唐玄宗在长安兴建太清宫时,除了雕塑天子之像,还于“天宝五载,诏刻石为李林甫、陈希烈像,列侍于圣容之侧。林甫犯事,又刻杨国忠之形,而磨尘林甫之石。及希烈、国忠败,又尽毁之。八载,立文宣王像,与四真人列侍左右”。此外,在宣化契丹墓中发现了两躯真容木雕像,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认为是西天荼毗礼葬俗的反映。
这一时期还有不少人热衷于画像,如郭子仪婿赵纵就先后请大画家韩干和周昉为自己画像,郭子仪评价说:“‘两画皆似,后画尤佳。’又云:‘何以言之?’云:‘前画者空得赵郎状貌,后画者兼移其神气,得赵郎情性笑言之姿。’令公问曰:‘后画者何人?’乃云:‘长史周昉。’是日遂定二画之优劣,令送锦彩数百段与之。”当时的著名人物大都有画像存世。据沈括记载:“狄青为枢密使,有狄梁公之后,持梁公画像及告身十余通诣青献之。”说明狄仁杰画像直到宋代仍然存世。姚崇(元崇)为宰相,“忧国如家,爱民如子,未尝私于喜怒,惟以忠孝为意。四方之民,皆画元崇之真,神事之,求之有福”。冯道在唐末任河东巡官,记室参军卢质说:“我曾见杜黄裳司空写真图,道之状貌酷类焉”。杜黄裳为唐宪宗时著名宰相。幽州节度使朱滔遣使于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宝臣谓滔使者曰:‘闻朱公仪貌如神,愿得画像观之。’滔与之”。可知朱滔亦有画像存世。西川节度使韦皋镇蜀21年,“服南诏,摧吐蕃”,三年一蠲百姓赋税,蜀人画其像,“家家祀之”。常重胤在唐僖宗时任翰林供奉,曾为当时名臣写真,“得其神彩”。《梦溪笔谈》记载了一事,南唐韩熙载死后谥曰文靖,时人称韩文公,而唐人韩愈亦被尊称为韩文公,宋“元丰中,以退之从享文宣王庙,郡县所画皆是熙载,后世不复可辩”。即将韩熙载像误为韩愈了。此外,杨贵妃亦有画像流传,韩偓诗云:“白玉堂东遥见后,令人评泊画杨妃。”甚至宦官亦有画像存世,梁相薛贻矩在唐昭宗时,曾为大宦官“韩全诲等作画像赞”,说明韩全诲亦有画像。此外,在墓葬中也发现有墓主画像,如高力士兄高元珪墓的壁画中有坐在椅子上的墓主画像,史思明天顺元年(759年)的何府君墓中,也有墓主坐于高背椅上的画像。此外,唐代的著名诗人大都有写真流传,如杜甫、白居易、司空图、钱起、李端等均是如此。
五代时期这一风气愈演愈烈,前而已提到过韩建、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等人的画像,其中关于林仁肇画像还有一个故事。南唐李后主即位后,命其镇守武昌,控制长江上游,宋太祖欲取江南,惧林仁肇之威名,遂命人往武昌,“窃取仁肇全身真容,挂于便殿”。适逢南唐遣齐王李景达出使汴梁,于是太祖“召齐王视之曰:‘卿识此人不?’对曰:‘臣不识,然有类臣江南林仁肇。’上曰:‘正是耳。近有表并进此像,言相次归朝,朕将遣使迎之。’齐王不省其谋,亟使人间行归白其事。由是君臣猜惑,仁肇不明而卒”。一说是宋太祖派翰林待诏王霭潜往江南,偷绘了林仁肇等人的真容。画家张玟曾为东川节度使董璋画过真容,此外他还有《自汉至唐治蜀君臣像》三卷存世。据陆游说,其父曾在寿春见过南唐大将刘仁赡像,在潞州见过后唐将领裴约像。这一时期影响最大的画像当属后梁大将王彦章像,大文豪欧阳修为其撰写过“画像记”,并将其事迹写入《新五代史》,大加褒奖,对后世影响极大。欧阳修于康定元年(1040年)任节度判官,来到滑州,从王彦章后裔手中获得了其《家传》。两年后又得以任滑州通判,“过俗所谓铁枪寺者,又得公画像而拜焉。岁久磨灭,隐隐可见,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惧失其真也”。陆游《家世旧闻》卷下亦载,其父陆宰“尝谒王彦章画像于滑州铁枪寺”,这己是北宋末年之事了。另据记载:“五代后蜀后主尝临轩谓侍臣曰:‘汉高帝以三杰定海内,朕今得赵季良、赵廷隐、张业、李昊、张虔刘、孙汉韶,是六杰也。虞舜举八元而天下治,朕有王处回、毋昭裔、张公铎、范仁恕,是四元也。宜令御容院图形,宣付史馆。”,据此可见,交付史馆存档的不仅有文字资料,亦有人物画像,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其他社会阶层绘制真容情况
随着绘制真容风气的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社会阶层卷入进来。其中道士、僧侣最为踊跃。在唐代之前,虽有僧侣画像存在,但最多的还是绘制诸佛、菩萨、罗汉之像,当世僧道画像还不多见。至唐五代时期,当世释道人物画像遂广泛流行起来。试举数例。释道鉴,驻锡于齐州灵岩寺,神异不可测,临圆寂时,“急命画工图写真貌”。后“曾有梵僧来礼画像,云:‘智积菩萨何缘在此!’叹磋弥久,而自此号智积应身也”。《宋高僧传》中类似记载甚多,如卷十八《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传》载,僧伽,不知为何国人,入华弘扬佛法,唐代宗闻其名,命中使舍绢三百匹、杂彩千段、皇太子衣一袭以及金澡罐等物,“令写貌入内供养”;卷十九《唐扬州孝感寺广陵大师传》载,其“螟目如入禅定,己长往矣。自此广陵人写貌供养,号之为大师焉”;卷十二《唐长沙石霜山庆诸传》载,庆诸卒于光化四年(901年)九月二十八日,“霅溪戚长史写貌,武肃王为真赞”;卷十三《周庐山佛手岩行因传》载,行因年七十而化,南唐“元宗命画工写真”;卷二十二《周杭州湖光院师简传》载,师简卒后,院僧“因写貌供养”。蜀中此类风气更盛,据《益州名画录》卷中《李升》条载:“时称悟达国师真堂四绝:常粲写真,僧道盈书额,李商隐赞,李升画山水。”同卷《李文才》条载,“三学院经楼下《西天三藏真》、《定惠国师真》,华严阁迎廊下《奉圣国师真》,应天寺《无智禅师真》,并文才笔”。同卷《杜齯龟》条载,“大圣慈寺华严阁东廊下《裕圣国师光业真》,并齯龟笔”。卷下《宋艺》载其绘禅僧一行、沙门海会真容。常重胤随唐僖宗入蜀,未返回长安,在蜀中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其中有“大圣慈寺兴善院泗州和尚真”。南唐画家周文矩有《法眼禅师像》。还有的僧人圆寂后,在其墓塔上“图写真仪,刊石纪德”。显然是将其真容刻于塔石之上。
画圣吴道玄也被人绘了真容,据载:“天宝中,有杨庭光与之齐名,遂潜写吴生真于讲席众人之中,引吴生观之。一见便惊谓庭光曰:‘老夫衰丑,何用图之?’因斯叹服。”这一条记载非常重要,使后人得以知悉吴道玄的真容情况。画家有写真的并非吴道玄一人,据载五代时期的大画家黄荃亦有写真,由其子黄居寀所绘,“为当时所重”。不过这时己经入宋了,就不多说了。
在唐代有不少高道画像存世。如周息元自言己数百岁,被唐武宗召入京师,“自言识张果、叶静能,诏写真待诏李士昉问其形状,图之以进”。张果与叶静能皆是唐代著名道士。《后山谈丛》卷四载:“世传吕先生像,张目奋须,捉腕而市墨者,乃庸人也。南唐后主使工访别本而图之,久而不得。他日,有人过之,自言得吕翁真本,约工图其像而后授之。”这里的吕先生,即唐代著名道士吕洞宾,道号纯阳子,为道教全真派的祖师。既然有人献其真容,说明自唐至五代其画像一直在流传。《益州名画录》卷下《宋艺》条,载其绘有玄宗时的供奉道士叶法善真容。同书卷中《杜齯龟》条载其绘有“严君平观杜天师光庭真”。杜光庭在唐懿宗时考进士落第,后在天台山入道,前蜀王建赐号传真天师。其对道教教义、斋醮科范、修道方术等多有研究和整理,对后世道教影响很大,为五代时著名道士。道士张素卿者,“唯画道门尊像”,一生所绘道教题材的作品甚多,详见《益州名画录》卷上《张素卿》条。
由于绘制真容风气的浸染,这一时期许多人都热衷于此,即使民间亦是如此。如唐人南楚材久游不归,“其妻薛媛善书画,妙属文”,于是对着镜子绘下本人真容,寄给丈夫,并附上《写真寄夫》诗,夫妻终得团聚。再如陈守礼,“尝画太妣真容,出入朝拜,每事必闻”。唐人章全益大孝,卒后,“寺僧写真于壁,节度判官、前眉州刺史冯涓撰赞以美之”。黄损入仕南汉,“未老退归,一日忽遁去,莫知其存亡。子孙画像事之”。还有许多人热衷于写真,如长孙夫人“裂素图真,烟露巉岩于画笔”。“杨嵩珪,陈留封丘人。母亡,负土成坟,于所居别立灵几,画父母形貌,享祀十有余岁”。《宣和画谱》中著录了不少民间人物题材的作品,如《写李季兰真》《写真士女图》等。有唐一代,建造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成风,有的信徒在其死后,于其坟茔地内亦起经幢,如清河张荣恩就是如此,“于阔内东南隅建立尊胜陀罗尼幢壹所,真容具备,相好岩然”。说明在经幢上还刻有其真容。甚至有为歌妓写真者,如唐人李涉的《寄荆娘写真》诗云:“召得丹青绝世工,写真与身真相同。”由于社会上普遍存在为其父祖绘制真容的现象,以至于发生了一些与此相关的司法案件。史载:“杜镐侍郎兄仕江南为法官。尝有子毁父画像,为近亲所讼者,疑其法未能决,形于颜色。镐尚幼,问知其故,辄曰:‘僧道毁天尊佛像,可以比也。”,即建议将人子毁父画像的案件比照僧道损毁神仙、佛像例处理,这是绘制真容风气形成后出现的新问题。
此外,在社会上还出现了专以写真为生的画工,《茅亭客话》就记载了这样一个人。此人叫周元裕,成都人,专“攻写貌”,但是所绘之像“富室则不类,贫家则酷似”,以致“母老供给不迨”。后来提高了技艺,“求请真容者,日盈其门,自此所获供侍周赡”。可见写真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要而貌“相类”。前述郭子仪评价韩干、周昉为其婿赵纵所绘真容时,认为两人都做到了相类,但周画兼具神气、情性、笑言之姿,即不仅要做到形似而且还要神似,这就需要高超的技艺了。据载:前蜀通王王宗裕“性多猜忌,或于媵嬖,意欲写貌,恶人久见”。遂对画家常重胤说:“颇不熟视审观可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王宗裕唤出此女,略观后即退出。“翌日想貌,姿容短长,无遗毫发,其敏妙皆此类也”。常重胤可谓写真高手。
雕绘真容之目的与原因
随着唐五代时期绘制真容风气的广泛传播,催生了一大批长于写真的画家,而这一群体的壮大,又促进了这种风气的弥漫与扩展。
唐代长于写真的画家,除了阎立本、吴道玄、韩干、周昉、李士昉等一批人外,还有一些人亦见于记载。如陈闳,会稽人,“善写真及画人物子女”,玄宗时任翰林供奉,“每令写御容,冠绝当代”。此外,还有“李仲昌、李仿、孟仲晖,皆以写真最得其妙”。五代时期的写真画家,据《图绘宝鉴》一书记载,主要有:“郑唐卿,工画人物,兼长写貌”;“李文才,华阳人。工画人物屋木山水,善写真,时辈罕及,周昉之亚也”;“宋艺,蜀郡人。工写貌”;“阮知诲,成都人。工画贵戚子女,兼长写貌”;“杜敬安,龟之子……妙于佛像,尤能傅彩”;“张玟,成都人……工画人物士女,兼长写貌”。此外,张超、徐德昌等人也都是蜀中写真高手,故宋人评论说:“巴蜀三纪以来,艺能之士精于书画者众矣。”江南亦是人才荟萃之地,精于山水花鸟画者颇多,其中亦有精于写真者。如高太冲,长于写貌,南唐中主保大五年(947年),大雪,中主召群臣聚宴赋诗,集当时图画名手绘制君臣同乐盛景,其中“真容,高冲古主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无非绝笔”。据《图画见闻志》卷三《纪艺中》载,江南善于写真者主要有:王齐翰,工画佛道人物;周文矩,善人物车马,“大约体近周昉,而更增纤丽”;顾德谦,“工画人物,风神清劲,举无与比”;“郝处,江南人,工画佛道鬼神,兼长写貌”;“厉昭庆,建康丰城人,工画人物”。中原地区亦有善于写真者,如“王霭,京师人……留心图画,尤长于写真”。在后梁时任翰林待诏,曾给梁太祖、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以及宋太祖父赵弘殷写过真。总之,此类人物颇多,恕不一一列举。
随着绘制真容之风的流行,还流行皇帝给臣下赐写真的做法,《全唐文》中就收有多篇与此有关的或者称为写真赞的文章。如卷二九一《侍中兼吏部尚书裴公画像赞并序》《宋使君写真图赞并序》,卷三二四《为曹将军谢写真表》,卷三二五《皇甫岳写真赞》《裴右丞写真赞》,卷三三九《李侍御写真赞并序》,卷三五○《李居士像赞》《安吉崔少府翰画赞》《当涂李宰君画赞》《宣城吴录事画赞》《江宁杨利物画赞》《志公画赞》,卷四二四《谢恩写真表》等,有数十篇之多。涉及的人物上有高官,下至处士,可见风气之盛。还有虽非名臣,但治绩突出,亦能获得这种荣誉。如鲍防,任河东节度使时,“人乐其治,诏图形别殿”。陆坚,从玄宗东封泰山,“帝待之甚厚,图形禁中,亲制赞”。道士张果亦获得“图形集贤院”的待遇。
此期还创立了与之相关的制度。《历代名画记》载:“开元十一年敕令写貎丽正殿诸学士,欲画像书赞于含象亭。”据此可知,在唐代有专门为皇帝近臣或者勋臣写真的机制,也就有了专门负责写真的官员,除了前期秘书省、集贤院、史馆、开元馆的画直官外,唐后期则改称为写真官、画真官。如后唐应顺元年闰正月,集贤院奏:“其凌烟阁,都长安时在西内三清殿侧……自西京版荡四十余年,旧日主掌官吏及画像工人沦丧,集贤院所属写真官、画真官人数不少,都洛后废职。”可知唐代的集贤院置有专职的写真官与画真官。由于唐末动荡,“院内先有写真官沈居隐、画真官王武琼二人,相次沦亡,无人应用,诏集贤御书院复置写真官、画真官各一员”。写真官与画真官均为绘制真容的官职,所不同者很可能是品秩方而稍有差异。一般来说,负责绘画的供奉官多隶属于翰林院,如陈闳、韩干最初均为翰林供奉。五代各国仍将其隶属于翰林院,南唐称为翰林待诏、画院祇候,前后蜀则称翰林祇候,也有称翰林待诏的,甚至还称写貌待诏的,如张玟之父“授蜀翰林写貌待诏”,宋艺、常重胤也称写貌待诏,而张玟本人则为翰林待诏。中原王朝或称翰林待诏,或称图画院祇候。吴越未有翰林院或画院之置,其将善于写真的画工称为“莺手校尉”,应是一种别称。
这一时期热衷于绘制真容的目的,或者说用途,主要体现在如下方而。
其一,追思与纪念。唐代之前的画像大都为了这一目的,如三国魏将曹休,其“祖父尝为吴郡太守。休于太守舍,见壁上祖父画像,下榻拜涕泣”。再如晋陶侃为荆州刺史,“楚郢士女莫不相庆”,卒后,“故吏刊立石碑画像于武昌西”。至唐五代时期这些仍然是绘制真容的目的之一,无论是社会上层还是民间皆如此。前而所述的唐代帝王画像置于宫中别殿,所谓“每日侵早,具服朝谒”,就是为了这一目的。唐朝宣徽院的职能之一,就是“郊御殿、朝谒圣容”。我国历代太庙祭祀多供奉神主,虽然刘宋时有以图像供奉于太庙的记载,但不多见。唐代太庙祭祀均供奉诸帝神主,尚未见供奉真容的情况,从前述情况看,唐五代时期的帝王真容无论是雕像还是画像,均供奉于宫中别殿和寺观之中。唐后期出现了昭武庙,专奉诸帝真容,至宋代改称神御殿,在太庙系统之外,“开创了一条纪念先朝帝后的新途径”。供奉于宫中者显然是出于追思与纪念的目的。后梁大将寇彦卿在梁太祖死后,“出太祖画像,事之如生”。前述蜀人张玟所绘的自汉至唐治蜀君臣像、成都所绘的治蜀名臣二十二人像与前益州五长史写真,还有花蕊夫人挂孟昶像于宋宫之中,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民间图绘父祖真容,也大都如此。因为在唐代,地方官僚均置有家庙,普通百姓如果同宗人口较多时则建有宗祠,皆供有历代祖先神主,至于画像多供于家中,如前述陈守礼,画其太姚真,早晚朝拜,有事必咨之。故唐五代时期绘制祖先真容并非全是为了祭祀之目的。还有一种情况,即以留念为绘画之目的,如前述郭子仪婿赵纵请韩干、周昉绘真容,张玟为东川节度使董璋写真,前蜀王宗裕请常重胤为其妾写貌等事,均属于此类情况。凡是在生前请人绘其真容者,除了特殊情况外,大都可以归入此类,因为无故祭祀活着的人在古代是非常忌讳的。
其二,表彰功臣。这种情况主要是政府行为,唐之前的麒麟阁十一功臣像、云台二十八功臣像以及唐代凌烟阁功臣像等,均是如此。《图画见闻志》说汁梁定力院有宋太祖、梁太祖真容,并注曰:“太祖御容,潜龙日写,后改装中央服矣。”是指宋太祖在后周为将时,因清流关之战有功而绘其真容,也是出于表彰之目的而绘制的,在其称帝后才改绘成帝王服饰。此外,唐僖宗幸蜀期间,曾将随驾文武臣僚像绘于成都大圣慈寺壁。这幅规模颇大的画像,以僖宗为中心,在其像前绘有随驾文官群体,具体人物有中书令兼成都尹陈敬瑄、中书令王铎、侍中韦昭度、检校司徒郑畋、检校司徒郑延休、翰林学士承旨乐朋龟、翰林学士杜让能、翰林学士崔凝、中书舍人沈仁伟、尚书左仆射裴璩、礼部尚书牛丛、左散骑常侍杨堪、右散骑常侍柳涉、右散骑郑琐、左谏议大夫李绍鳅、右谏议大夫萧说、尚书左丞、御史中丞卢泽、给事中李辉、给事中宋旦、中书舍人郑欣、知制浩苏循、判户部张祎、吏部侍郎张读、刑部侍郎李燠、知贡举归仁泽、判度支秦韬玉等;僖宗御容之后绘有宦官与武官群体,具体人物有左神策中尉田令孜、右神策中尉西门思恭、内飞龙使杨复恭、枢密使田匡礼、枢密使李顺融、宣徽南院使刘景宣、宣徽北院使田献铢、左卫大将军石守悰、左金吾大将军刘巨容、行在诸军马步都虞候赵及以及诸司使、副使等。前后人物共计一百余员。从这种布局看,显然属于表彰性质,即对其护驾赴难行为的褒奖。关于这一问题,宋人议论曰:“良臣之于君也,有股肱之喻,有心腹之寄,故存则倚任,没而追思,此哲王之所同也。”如何体现这些方而呢?就要“申命文学,颂其画像,亲枉舆驾,临其馆舍,或裒述其懿范,或存记其谠言”。可见“颂其画像”是表彰的方式之一。
其三,供奉与祭祀。在唐代宫廷中,往往在别殿供奉历朝皇帝画像。僖宗幸蜀时,田令孜之所以能够把“列圣真容”悉数携带入蜀,原因就在于它们都在宫中供奉。在佛寺道观中供奉帝王画像,则是出于祭祀之目的,关于这个问题下而将详论。还有一点需要指出,为一些英雄人物或良吏建立祠庙、塑像或画像供奉,凡已故者都是为了表达追思,而在供奉形式上则属于祭祀一类,如前而提到的寿春刘仁赡庙、滑州王彦章庙(铁枪寺)、潞州裴约庙等,均属此类;凡生祠供奉的画像体现的则是人们的感恩怀念,但在形式上仍然是祭祀。以狄仁杰为例,有一则故事说:“仁杰为魏州刺史,有善政,吏民为之立生祠。及入朝,魏之士女,每至月首,皆诣祠奠醊。仁杰方朝,是日亦有醉色。”尽管并非实录,但也说明生祠是以酒肴果品进行祭祀的。
其四,其他用途。绘制真容还有一些特殊的目的,比如招揽人才之用,史载:“钱镠镇吴越,尊贤渴士,使名画工二三十人在沿江,号‘鸾手校尉’。伺北方士子流移来者,咸写貌以闻,择清俊或有福禄者用之。”再如前述的宋太祖派人潜往南唐,偷绘大将林仁肇真容,以行反间之计;南唐李后主派顾闳中潜入韩熙载家,绘制了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图中人物皆为写真。以上皆可归于这一类别中。
唐五代时期之所以广泛流行绘制真容的风气,除以上目的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与这一时期广泛存在的崇佛尊道之风气有着密切的关系。
有唐一代是我国佛教发展的鼎盛时期,佛教中国化的完成就在这一时期。佛教是提倡偶像崇拜的,我国古代赴天竺取经的高僧,或天竺、西域东来的高僧,往往都带有大量的经像,对我国影响很大,不仅在丝绸之路沿线开凿了许多佛教洞窟,在全国各地也兴建了大量的寺庙伽蓝,雕塑或绘制菩萨佛像,使佛教文化的影响深入到社会各个阶层,并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固有的文化。受此风气影响,在唐代,凡是具有一定条件的人,莫不把自己的画像安置于佛寺之中,或者直接绘制在寺壁之上,包括皇帝亦是如此。天宝中,“天下州郡皆铸铜为玄宗真容,拟佛之制”。“拟佛”一语将唐代这种风气受佛教的影响表露得十分清楚。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又令诸州开元寺安置诸帝真容。会昌五年七月,中书门下奏曰:“臣等商量,上州己上合行香州,各留寺一所,充国忌日行香。列圣真容,便移入合留寺中。”可见即使在抑佛活动的高潮中,仍然在各上州留寺一所,以便国忌日行香和安置诸帝真容,说明在唐代这种做法由来己久。如果要移动皇帝真容,则要奏报朝廷,如元和十五年(820年)七月,“款州奏:‘当州有玄宗皇帝真容在开元寺,去城十里,今请移于郭内龙兴寺,仍交换寺额。’制可之”。即把龙兴与开元的寺额进行交换,可见各地的开元寺的确是唐代供奉皇帝真容的场所。
五代时期也是如此,如王彦章、刘仁赡、裴约等人的画像均安置在佛寺中。其帝王真容也大都如此,如前述唐僖宗及随驾文武臣僚像绘于大圣慈寺壁,后蜀君臣真容亦是如此,“广政末,主置真堂大圣慈寺华严阁后,命文才写诸亲王文武臣僚等真”。文中所谓的“主”,即指后蜀后主孟昶。类似情况前而己有涉及,不赘。有一种变化需要交代一下,即蜀中的帝王塑像或画像多置于大圣慈寺御容院内,这一点己为大量的史料所记载,看来此院乃是专门安置皇帝真容的场所。至于皇帝塑像的安置,《益州名画录》载:“王氏永平,废兴圣观为军营,其观有五金铸天尊形明皇御容一躯,移在大圣慈寺御容院供养。”又,《东斋记事》云:“大慈寺御容院有唐明皇铸像在焉,又有壁画《明皇按乐十眉图》。”后梁时汁梁相国寺亦有东塔御容院。此外,真容院也是安置帝王像的场所,《宋史》卷四七九《李昊传》载:李昊在后蜀后主孟昶时官拜宰相,“昶令就知祥真容院图文武三品以上于东西廊,以昊有参佐功,特画于殿内”。自宋以来寺庙中的真容院逐渐增多,尤其是五台山,除了供奉帝王像外,有些高僧像也安置于内。这应是受唐五代风气影响所致。
李唐皇室自称老子后裔,故有唐一代尊道之风甚盛。早期道教本无偶像崇拜,受佛教影响也搞起了这一套,尤其是开元时期,在全国各地修建了大量的道观,其中开元观专门安置老子像,开元二十九年五月规定:“宜令所司即写真容,分送诸道采访使,令当州道转送开元观安置。”此外,两京之太清宫、太微宫及各地的紫极宫也都安置有老子像。与此同时,又陆续把唐朝诸帝像安置其内,前而己述及玄宗、肃宗、德宗等塑像安置在太清宫、太微宫内。另据《剧谈录》载:“东都北邝山有玄元观,观南有老君庙。台殿高敞,下瞰伊洛。神仙泥塑之像,皆开元中杨惠之所制,奇巧精严,见者增敬。壁有吴道玄画五圣真容及《老子化胡经》事,丹青妙绝,古今无比。”其中五圣真容即指唐朝的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人真容,杜甫在其旁题诗云:“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亦可证明之。除此之外,京内外其他道观也多有皇帝像,如鲜于仲通任西川节度使时,在成都建一使院,玄宗幸蜀时作为行宫,玄宗返京后遂为道观,“内有玄宗铸金真容及乘舆侍卫图画”。前述的启圣宫中亦有玄宗像。还有一点需要指出,即前述蕲春郡天长观玄宗玉像莲花座生紫芝一事。众所周知,莲花在佛教中具有深刻的宗教意蕴,而天长观是道观,其中的玄宗像却用了莲花座,这既是佛教对道教影响的表现,也是李唐皇室尊道崇佛观念的一种体现。五代时期仍存在将帝王画像置于道观中的做法,如前蜀后主王衍“命(杜)齯龟写先主、太妃、太后真于青城山金华宫”。金华宫即为一处道观。其他各国亦有这种现象,甚至到宋代仍然沿袭了这一做法。如宋太祖在滁州清流关大败南唐军队,俘其将皇甫晖、姚凤。皇祐五年(1053年),当地官员专门在天庆观之西,“奉安太祖御容”,南宋初遭战火毁坏。
唐五代时期的这种风气无疑受到了佛、道二教偶像崇拜的影响,但社会上层愿意将塑像或画像安置于寺观的具体原因,仔细分析,大体有如下几个方而:其一,希望能够像菩萨、神仙一样长期得到供奉。这一点在文献中有大量的记载,尤其是对帝王之像,每年都要定期赴寺观行香、荐献。除了朝廷每年派官在京师地区专门主持此事外,对安置于各地寺观的帝王塑像与画像的荐献,己成为各地官府每年必须履行的职责。至于民间亦是如此,对祖先之像每年定期献食。其二,希望获得神佛保佑。佛教有功德与福报之说,兴建寺院,塑造金身,为大功德,将会获很大的福报。将帝王将相之像安置于寺院,作为做功德之人,有利于福报降临其身,这也是敦煌莫高窟壁画绘有大量供养人画像的根本原因。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信众日广,帝王之像与佛像同处一寺,还可以起到借助佛教美化其统治的作用。其三,唐朝统治者自称老子后裔,利用人们对道教的信仰,将其统治神圣化。唐玄宗梦见老子对他说,只要尊崇道教,“当庆流万叶,享祚无穷”。又借太清宫道士萧从一之口,称老子对其曰:“可报吾孙(指唐玄宗)”,“令侍吾左右”,“所报非常,言圣寿之延长,亿万载之无极”。这既是唐朝诸帝之像列侍于老子像左右的原因,也是其尊崇道教的主要目的。至于五代时期仍然将帝王将相之像安置于寺观,则是受唐代风气的影响,当然也是出于上述这些原因和目的。
结语
唐五代时期雕绘真容风气的影响较大,就连少数民族中亦流行此风。后晋末帝被契丹所掳,强迫北迁,“至锦州,虏人迫帝与太后拜阿保机画像,帝不胜其辱”。可知其社会上层亦有此风气。自宋代以来此风仍然长盛不衰,美国学者方闻研究过宋元明时期的帝王画像,主要是从画像艺术技法和风格的角度进行的研究,认为宋代画像供奉在宗庙中,元代画像供奉在喇嘛庙内,明代画像则深受藏传佛教风格的影响。认为“这些帝王像即时具有祖先像和神圣崇拜物的作用”。其实宋代帝王画像并不都供奉在宗庙,宫廷中亦多有供奉,如“寿宁堂,明道中奉太祖御容于此”。“穆清、灵顾、性智三殿,灵顾以奉真宗圣容”。“宜圣殿,奉祖宗圣容”。前而还提到过在道观中安置宋太祖像的情况。还有学者根据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宋、元、明三代帝王画像,研究了其所隐喻的正统性问题。可知历代帝王画像的绘制与供奉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蕴。清朝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曾将宫中所收藏的历代帝王御容进行整理,装裱后安置于南薰殿。其中有5位上古与先秦贤君、4位南北朝至五代十国时期的帝王、16位宋代帝王、8位元代帝王和14位明代帝王,共计47位。5位上古与先秦帝王像出自南宋马麟之手,4位南北朝至五代帝王分别是梁武帝、唐高祖、唐太宗与后唐庄宗,全系明人仿作。其余画像皆为同时代人绘制。这一切均是宋元明时期重视绘制帝王御容的证明。至于清朝历代皇帝无不有御容存世,或奉于别殿,或置于寺观,与唐五代的情况基本相似。这一切都说明唐五代时期这一风气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除了帝王之家,自宋以来的其他社会阶层也都沿袭了这一风气,如“王荆公之子雱作荆公画像赞云:‘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于仲尼。’是圣其父过于孔子也”。说明王安石有画像存世。有的画像还是皇帝指示绘制的,如宋仁宗曾密令绘唐介画像,唐介死后,“乃以此画像赐其家”。民间为其祖先绘像者更多,有大量此类画像流传于世,以至于后世为了争夺祖先画像打起了官司。这一风气究其根源至少可以追溯到汉代,但是真正对后世发生直接影响的,应该还是唐五代时期。
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原文载《史学月刊》2018年第12期,注释从略。文章转载自“史学月刊”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