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树强|笔序对于书法的意义

书法入门
2023-10-10

崔树强,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书法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教育委员会委员。毕业于北京大学,获美学专业博士学位。主要从事中国书法的教学、创作和理论研究,已出版专著9部,主编和参著7部,发表论文100余篇,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和教育部项目多项。《中国书法》杂志两次作专题介绍,兼任《中国书法·书学》杂志栏目主持。2019年在上海举办个人书法作品展和新书首发式。

在日常汉字书写中,常常讲究笔顺。笔顺是汉字笔画的书写顺序,或叫笔序。大部分汉字都是由若干笔画组成的,书写时笔画之间都有先后顺序。在最开始学写字的时候,孩子们会被要求掌握笔顺规则。比如,先横后竖,先撇后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外到内,先里头再封口,先中间后两边等等。除此之外,点在上面或左上的,一般先写点;点在右上、字内或字下的,一般后写点;右上或左上是包围结构的字,往往先外后里;左下是包围结构的字,则往往是先里后外;下部是包围结构的,常常先里后外;上部是包围结构的字,常常是先外后里,等等。

这些看似繁杂琐碎的笔顺法则,实际上不仅仅是一种顺序要求,更主要的是服务于结构均衡的需要。换句话说,在正体字(楷、隶、篆)中,按照这样的笔顺写出来的字,更容易结构均衡。但是,在行草书中,因为笔序的作用和笔势的连绵,产生了牵丝连带,使得笔序在艺术的表达中产生了新的意义。

行草斗方 崔树强

我们知道,书法史上有“一笔书”的说法,它的出现与草书密切相关。在西汉中后期的简牍中,已经出现了成熟的草书,但这些草书都属于章草。因为汉代的笔很小,蓄墨量少,而简牍一般十分狭窄,所以,所写的章草大多字字独立,笔画不连。章草经过长安以西的西州地区几代书法家(比如刘睦、杜操、崔瑗、崔寔)的研习,笔法结构已经日趋精熟。汉末张芝尤好草书,他学习崔瑗、杜操之法,“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以衣帛写字,比简牍的篇幅更加宽大,而且未煮练的帛是生帛,吸墨快而多,所以张芝改良了毛笔(张芝笔与左伯纸、韦诞墨并称妙物),使之更适合写缣帛。缣帛的篇幅,配合着改进的毛笔,就比在简牍上书写章草,用笔更加流动放逸,字画间常常萦带连绵,所以,如果说是张芝创造了今草,完全是可能的。

行草斗方 崔树强

今草相对于章草而言,并不是创造了一种崭新的字体,而是在书写的风格上发生了转变,增加了放纵连绵之势,就更加适合抒发人的性灵和情感。所以,从章草到今草的转变,与其说是文字实用上的要求,不如说是艺术精神发展的必然。我们只有在艺术性的要求上,才能理解张芝所谓“匆匆不暇草书”,即没有充裕的时间,率意仓促作草是不能写好的;也只有在艺术性的要求上,才能理解汉末人们脱离实用之外,心醉神迷、如痴如狂地学习草书(见赵壹《非草书》和崔瑗《草书势》所描述)的盛况了。

张怀瓘谈到张芝和王献之的“一笔书”时,曾说:“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而隔行。唯王子敬明其深指,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世称‘一笔书’者,起自张伯英,即此也。”王献之的“一笔书”,在于其超逸优游、从意适便的情调。米芾对王献之的行草书极为折服,他称子敬《十二月帖》:“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天下子敬第一帖也。”

王献之《十二月帖》

“二王”父子书法,大王灵和,小王神俊;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和王羲之相比,王献之的成就,在于完成了对书法体势的创变,他曾劝父亲改体:“子敬年十五六时,尝白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颇异诸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子敬因为章草未能“宏逸”,希望能“极草纵之致”,所以劝父亲改体。因为,章草虽为草书,但字字独立,草而不“纵”。楼兰出土汉晋之间草书遗迹,草势稍“纵”,但仍缺乏连绵。草书只有极“纵”之致,才能放逸生奇。王献之行草书之所以“逸气过父”,能得奇逸神俊之致,就是因为他的“一笔书”中增加了“纵”势,而“纵”和“逸”是紧密相联的。

强调“一笔书”,并不是说,真的就必须是一根首尾连接不断的线条。“一笔书”的关键,是内在气脉畅通,虽然形迹时断时续,但内在流动的气脉未尝有一丝衰竭。有气,则能笔断而气脉相联;无气,则如断线残珠。“一笔”的“一”,使得一次性的书写创造一个生命的整体,所以,“一笔书”的真精神在于,一笔就是一气,就是在一根自由自在流淌的线条里表现自己,这就是美。美是从人心流淌出来的,又是万物形象生命节奏的体现。大书法家就是运此“一笔”,以构成万千艺术形象。

在行草书中笔序的作用下,静止的、空间化的汉字造型结构中被注入了流动的、时间化的因素,也因此实现了艺术性的升华。在这里,书法家将空间转化为时间的关键要素就是笔序,这是把字体结构的空间形式转换为线条的时间性运动的基础。每一个汉字有一个独立的方块空间,在笔画的连带中,虽然牵丝连带,往复缠绕,但时序却是不能乱的。这种时序关系的特点强化到一定的程度,就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气贯注。就这样,书法的创作在时间的展开过程中,完成了空间的创造,在空间的构建过程中,完成了时间节奏的展延。笔墨流泻的线迹既是时间的,同时也是空间的。所以,书法的空间不像雕像和建筑里的几何透视,而是显示一种类似于音乐和舞蹈所引起的一种节奏化的空间,这个音乐化、节奏化的时空合一体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灵魂。这个中国艺术的灵魂,在书法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构成书法艺术空间的笔画线条如同舞蹈的动作、音乐的音符,在时间中绵延和运动,笔一触纸,黑白分明,粗细轻重和长短疾徐顿时显现。书法的线条不可重复,也不可更改,在时序上不可逆转,如同音乐演奏一样。描和画,重复和修改是书法的大忌。描过的线条,中断了连续性,模糊了运动感,掩盖了书法线条的时间性特征,干扰了节奏和韵律。所以,唐代蔡希综说:“其有误发,不可再摹,恐失其笔势。”哪怕写错了也不能重改,也就是李斯所说的:“信之自然,不得重改。”

书法欣赏亦然。欣赏时不只是凝神静观字形的空间结构,而是遵从时间先后顺序,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从头到尾地推移目光,根据纸上的墨迹流走作出历时性的心摹手追,看如何起笔,如何运笔,如何接,如何转,提按顿挫,墨色交替。就如同人们欣赏音乐时会不自觉地打拍子一样,欣赏书法时不仅心里应和着线条的节奏,身体和手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动作起来。

在具体的书法创作中,有的书家会故意改变和调整原来的笔画时序。这种改变,不是破坏线条节奏感,恰恰相反,改变笔序是为了时间性特征更明显,节奏更加顺畅。把原来笔序中不利于节奏流畅的笔序改变,为的是让节奏更明朗,笔势更生动。所以,明代汤临初说:“顺笔之势则字形成,尽笔之势则字形妙。”

米芾《临沂使君帖》

书法的时间性特征在不同的字体中情况不同。早期的甲骨文、金文、小篆,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依类象形而创造的,它们更重视空间结构。在篆书中,书写的笔序不甚严格,但空间的安排却十分讲究,其审美特性更在于空间形象的生动。

隶书则是一次解放。隶书不但截长为短,变纵为横、化圆为方、变中锋玉箸为波画蚕头雁尾,突破了篆书图画式摹拟物象特征的范围,走向了方正、对称、整齐、疏密等抽象形式美;而且,更重要的是,逐渐赋予了书写过程以时序的特点。汉末草书和楷书都已出现,楷书继承了隶书形式美的法则,在横平竖直、结构安稳、秩序井然中保留了空间构成特点,同时在轻重提按缓急中融入了时间性的因素,但总体上仍然以理性的空间感为主。草书的出现,才使得汉字的空间性向书写的时间性进一步发展,逐渐冲破了汉字空间规范,强化了笔画书写时序,注重连续运动和变化,开始结体简化,化静为动,化断为连,化折为转,忽宽忽窄,忽疏忽密,而能够气势连贯,开合自然。在草书中,这个转变由章草到今草,再到狂草,不断得到强化。

总体来看,书法史的发展大约就是一个空间感转化为时间感的过程,书法的演进历史就是一个空间特征不断弱化、时间特征不断强化的过程。这与汉字在实用中产生,经历实用和艺术并行,艺术化的特征日益明显的历史过程正好合拍,也符合艺术的发展规律。如果说,篆书接近于绘画,隶书、楷书接近于雕塑和建筑的话,那么,行、草书则接近于音乐和舞蹈,因为它最有节奏性,能直指人心。或者说,前者是流出了“万象之美”,后者是流出了“人心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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